弗星

【鬼客】【崔润/尹和平】与我同行

叽叽喳喳:

“住在爱里面,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 ——约翰壹书4:16


1

尹和平惊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整。

头天傍晚起始的雨势仍未收止,此刻疾风骤雨更甚,一扇倒霉的窗户叫风雨寻到了缝隙,吱吱呀呀发出齿冷的声音。猛地被从梦境里拽出来的感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叫人难以消受,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愣,然后抬起发麻的右手抹去脸上残存的湿意,慢慢坐起身来。

窗外摇摇欲坠的路灯恰在此刻放弃了挣扎,眨了眨眼旋即泯于沉寂。尹和平心中一跳,最后一点睡意也消散了。人的五感在黑暗中总是格外敏锐,他不确定当下萦绕周身似有若无的灼灼寒意是否出于错觉,他轻轻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不动声色地环顾这间几近赤贫的屋子。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他低声喃喃道,“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不是错觉,有什么东西正踏着夜色而来,哒,哒,哒……尹和平倏地绷紧后背,十字架的边缘陷进掌心,刺痛感令他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哒哒声停止了,来者犹豫着,踟蹰在原地。半晌,那东西怯怯地“喵”了一声,极委屈的,不差一分一秒正好压在主祷词“阿门”的尾巴上,颇有几分荒诞不羁的虔诚味道。

寒意仿佛在瞬间被全数抽离,尹和平松了口气,十字架从他汗湿的手掌里滑落下去。他撑着发软的腿穿过大半个房间摸索着开了灯,回身果然看见一只半截尾巴的黑猫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你这家伙”尹和平弯下腰一把将它捞进怀里,黑猫老大不情愿地抗拒着,象征性地挣扎了几爪子就由他去了。

窗下一滩潲进的雨渍,旁边几圈梅花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尹和平好笑地轻拍了拍黑猫的脑袋,一时大意没能躲开尖利的细牙攻击。瞅准他吃痛时的松懈,黑猫跳出他的臂弯,竖着尾巴耀武扬威地走开去。

最后一丝温暖离他而去的感觉并不好受,尹和平打了个冷颤,使劲关上窗户。被阻隔在外的雨点不满地拍在玻璃上,一下一下,锲而不舍。他忽然想起刚才的那个梦里,背景好像也是这样磅礴纷乱的雨,合着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人苍白的面上。

“你还是不愿来见我吗……”


“你要见谁?”

尹和平抬起头,正对上姜吉英疑惑的眼色。

“咳咳……没什么”尹和平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刚刚说到哪里了?”

“总之103室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认为以自然死亡结案没什么问题。”姜吉英顿了顿,“你真的没事吗?”

“挺好,真的,吃得下睡得香,除了没钱一切安好。”尹和平满不在乎地冲她笑,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立马端起炸酱面呼噜呼噜一口气吸溜下去半碗,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极了收集过冬存粮的松鼠。姜吉英递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示意他擦掉溅到鼻尖的酱汁。

小吃店里食客寥寥,他俩猫在最里面靠窗的位子,下午两点的太阳暖意融融地照射在他们身上,电视里正重播昨晚的综艺,不时满溢出阵阵欢笑,一派天下太平的和乐景象。

姜吉英等尹和平把嘴里的面咽下去才从包里抽出一本泛着毛边的案卷放到他手旁。

“问题出在203室。”

半个月前,常勇市郊一幢公寓楼的管理员打电话报警称,已经很久没有看见103室独居的老人出来活动,且据邻居反映最近经常会闻到从那间屋里传来的阵阵恶臭。待警察赶到撬开门锁,果然发现里面倒卧着一具已高度腐烂的尸体。法医鉴定为心脏衰竭致死,死因没有可疑,由于联系不上老人的亲属,福利机构出面收殓了遗体。

事情到此只是一桩过于寻常的社会新闻,但就在前天,那幢公寓楼又出事了。

尹和平快速把案卷从头翻到尾,只在现场照片的部分稍稍多停留了会儿,便把案卷交还给了姜吉英。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疑。”

说完,也不去看姜吉英的脸色,径自把剩下的半碗面囫囵吞枣地倒进嘴里。

“103室死了人,时隔半个月,不是101,也不是202,恰恰好就是正上方的203室又死了人,哪儿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尹和平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姜吉英这才察觉到自己成了店里瞩目的焦点,面上有些发热,只得装模作样地低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103室的老人是心脏衰竭,没有同居人照看,等到察觉身体不适时已经来不及求救。至于203室的男主人,40多岁失业在家,有酗酒史,精神状态不稳定,跳楼自杀也算不上离奇。”尹和平不紧不慢地说,“你也知道朴日道杀人是会留下特殊标志的,比如戳眼,比如溺水,这两个人身体上并没有特别的痕迹,我不认为是朴日道所为。”

姜吉英按了按紧锁的眉心,真想把自己坏透了的脾气给塞回脑壳里去。今天是崔润葬礼后他俩的第一次见面,这期间尹和平仿佛成了隐形人,悄悄搬家不说,电话短信亦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直到昨天她尝试发信息说找到了朴日道的线索,才换来了难能可贵的回应,她实在不想生出什么事端来破坏这场重逢。

“你没有仔细看资料,可疑的不是尸体。”姜吉英耐着性子把案卷翻到某页,“这是对203室女主人的侦讯笔录。照她的说法,自从她丈夫复又开始酗酒后,基本每天就是在客厅沙发上醉生梦死,那天凌晨三点,她口渴去客厅喝水,看到丈夫正站在阳台的围栏向外翻,她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字,但丈夫只是回头对她说了一句话,便跳了下去。”

尹和平用手指摩挲着玻璃杯的边沿,没有出声。

“她听到丈夫说,‘这间屋子里,有两个人会死,但是今天,就先死一人吧。’”


2

市北郊的这幢公寓是栋半旧不新的孤楼,位置不算特别偏僻。10年前开发商半道资金链断裂,原本规划中占地几十公顷的“城郊田园生活臻选”小区,几经易手后最终只建成了这棵独苗。

公寓楼底层是商铺,尹和平沿着花园泥泞的小径绕了一圈,发现只稀稀拉拉入驻了三成不到,人气实在堪忧。

姜吉英站在门洞入口等他,目光锁定着尹和平漫无目的走来走去的身影,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紧。

“看到什么了?”

“哦,不是。”尹和平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上半长不短的发茬子,“先上去再说,我看……”

话没说完,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从里头出来两个身着笔挺常服的神父。双方照面都有些吃惊,尹和平认出其中一个是上次为了解决灵媒小女孩附身事件时被崔润搬来无甚作用的“救兵”,他微微向那人一点头算作招呼,错身就要往电梯里走,被姜吉英从后头一把拽住。

“神父,有什么发现?”姜吉英一边同尹和平较着劲,一边有点僵硬地从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死者的女儿对我们的到访很抗拒,可能是过激反应,我们施行了祝福仪式,其他……我还是建议先去医院做详细检查。”

“所以,不是附魔?”

“具体要上报教区后等待审查……”

神父注意到尹和平不加掩饰的讥讽表情,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我很遗憾,关于马泰奥神父……”他觑着尹和平的脸色,明智地吞下了后半句话。马泰奥是他见过最有天分也最虔诚的祭司之一,这年头愿为主的事业而甘愿奉献一切的人着实不多了,可惜,马泰奥却没有与他能力相匹配的挑选同行者的眼光。神父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尹和平,冷不防撞进一泓深不见底的眸光里,那种刚刚在203室里感受过的被毒蛇紧贴在脖颈后嘶嘶吐信的寒意又一次自指尖纠缠上来。

“小心那家的女人。”他最终只是语焉不详地扔下这句话,就在尹和平嗤之以鼻的啧啧声中快速逃离了那里。


他们站在散落一地的警戒线封条里,和门里的人对峙着。

“你们走吧,我妈妈不会让你们进来的。”

说话的是一名瘦瘦高高的少女,中学生的模样,这应该就是刚刚被施过祝福礼的对象了。大门被她小心翼翼地把持在一根手指的宽度,尹和平也没有为难她,自觉退居到令她觉得安全的距离外细细观察她。

“只要一分钟,只是看看你们的家,不干别的。”姜吉英还在锲而不舍地劝说她,“这是我信任的朋友,他是来帮助你们的。”

少女垂下头,似是在犹豫什么。黑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自肩头披散下来,在明暗交错的光线间滑落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尹和平忽然开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少女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摔……摔伤的。”她把右半边的身子向后侧了侧,努力想将打着石膏的腿藏进他们视野的盲区,“学校的楼梯,没站稳……”,她的声音嗫嚅着渐渐小下去,几不可闻。

“慧彬,外头是什么人?”

少女如蒙大赦一般松了口气,“对不起,请你们离开吧。”,她的态度陡然坚决起来,细缝眼见就要合拢起来——

“等一等。”尹和平伸手稳稳地掰住了门的边沿,少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他决意无视这份近在咫尺的恐惧。“至少请你收下这个。”尹和平从脖子上摘下念珠递过去,“它曾经保护过我,我相信它也一定能守护住你。”


“现在怎么办?”姜吉英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尹和平踩着栏杆探身出去张望,“楼上什么情况?”他冲303室的方向努努嘴。

“是个毛坯房,还没人住。倒是403室的住户担心下一场厄运降到自己头上,已经全家连夜搬回了乡下。”她嘲弄地牵起嘴角,“不过,如果真是叫朴日道盯上,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用。”

尹和平没有接话,背阴面的秋风不如朝阳面的绵软,冷冽吹拂间有絮絮轻语夹杂其中。

“晚上还会下雨。”他说。


3

全美淑在昏黄的灯下清点奠仪。

一只污渍斑驳的计算器在她指尖下吱嘎呻吟着,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方小小屏幕上不断跳动累加的数字,脑中却还在天马行空地盘算着别的事情。

这是她第二回当寡妇了,为了省钱,她没有设灵堂,没有挑墓地,匆匆忙忙火化了遗体,眼下骨灰罐还摆在客厅的餐桌上,尚且不知该何去何从。

白天她接待了些看到新闻后赶来悼念的旧日的朋友,还有几个看起来快要被连串事件吓破胆的小区居民委员会代表。婆家早早和酒鬼儿子没了联系,娘家也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她,这不奇怪,自从她把父母的退休金以投资为名全数骗来替自己老公偿债后,两边就彻底断绝了关系。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全美淑吸了吸鼻子,起身关窗。往常这个时间她该去打工了,离家四站地的小酒馆,这样的雨夜里总是会挤满臭烘烘的流浪汉。她连着几天没上工,打电话之前她特意剁了半头洋葱,孰料酒馆老板实在是个性子懦弱的老好人,没等她施展演技就满口答应再给她一周带薪假期。

没什么好愧疚的,人为自己活着有什么错?

她把皱巴巴的钞票塞回信封袋,米面水电哪样不要钱,那男人纵身一跳是解脱了,可保险公司那儿她却是一分都捞不着。早知道就不讲实话了,她愤愤地想,就说这死鬼是醉酒失足,阳台的围栏是公寓统一安装的,搞不好还能拿捏住把柄从开发商手里敲一笔和解金。


其实她也算是尝过好日子滋味的人,刚怀孕那阵,老公主动戒了酒,家里汽修行的生意蒸蒸日上,没多久他们就攒够了钱一鼓作气从平房搬进了楼房。

然后她意外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再然后,汽修行被讨债公司的人抢了去,酒瓶子又开始不分日夜地占领了家里本就不大的空间。

当时有朋友信誓旦旦说她是业障缠身,硬拖她去庙里拜菩萨,她也颇为沉迷了一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简直是说到她的心坎里去了。后来,观音菩萨换成了圣母玛利亚,再后来,神龛成了她藏私房钱的保险箱。

如果她可以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抚慰住身心,那么也许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开始。她早该听从公务员父母的意思,安安分分读完大学,做一份普通而稳定的工作,嫁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而不是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被人哄骗着背井离乡,一路颠簸流离,直到如今被困在这样一间闹鬼的屋子里。

说起来,白天那两个神父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心烦意乱地把装着钱的信封夹进记账本里。

开始她以为只是教区的例行公事,但她分明已有两三年没上过教堂了,而且他们遮遮掩掩的态度也着实叫人生疑……搞不好和前两天那个疑神疑鬼的女刑警有什么关系。

全美淑朝着虚空啐了一口。她当然知道人们私下是怎么议论她的,命硬、克夫,现在又惹上恶鬼缠身的流言,简直再可笑没有了。


“妈妈,我明天不想去上学。”

全美淑冷不防被突然从背后窜出的话语给结结实实地吓了好大一跳,她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女儿慧彬还穿着属于夏天的无袖睡裙,和这秋意渐浓的夜实在不大协调。

慧彬是全美淑和第一任丈夫的孩子,那个男人是她在夜总会工作时认识的客人,性情温和木讷,被她三言两语钓上钩,不惜和原配离婚净身出户。可惜好景不长,他连自己亲生女儿的面都没见上就叫深夜逆行的大货车碾成了肉酱。

“为什么不上学?”

慧彬低着头没有回话,纤细的脖颈被垂落的黑发衬得愈加白得刺眼。

全美淑的视线落在女儿的右腿上。她大概能猜到这伤是怎么回事,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而来。无非是同学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她记得有天在下班路上见过那几个混混似的中学生,把慧彬堵在逼仄的小巷尽头,她全美淑的女儿居然也跟她的死鬼爹一样是个窝囊废,只知道大气不敢出地受着那些拳脚。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就你这样还能有什么出息?!我看你连学你爸去死都学不好!”

说来也怪,吼完这句话,全美淑忽然觉得全身内外都畅快多了。她原地舒展了下酸痛的腰,扭过脸去不再理会这倒霉孩子。没过一会儿,她就听到慧彬拖着伤腿一顿一顿返回里屋去了。

就是欠收拾。

她面色阴郁地打开了电视,今晚是某部颇受好评的电视剧大结局,她终于可以安稳地享用一点私人时间了。


她错过了女儿开门出去的声音。


4

崔润给尹和平夹了一筷子牛肉,“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他语调平板地说。

尹和平和姜吉英不约而同被这份波澜不惊的关怀给震住了,后者不得已一口闷了杯中酒来抵抗从后背蹿起的鸡皮疙瘩,前者则是不满地撇撇嘴:“你有资格说别人瘦吗,麻杆神父?”

“麻杆”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你没说敬语。”他冷静地直指问题核心。姜吉英于是干脆把脸埋到酒杯里,偷眼欣赏尹和平阿西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字眼的吃瘪样。

冬日的阳光难得关照了这间家徒四壁的小屋,三人围坐一桌吃火锅,团团白雾蒸腾氤氲在半空,为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人间烟火气。

黑猫在桌下踱来踱去咪呜咪呜地讨要投食,尹和平拣了片生牛肉用筷子挑着弯腰去逗它,黑猫扒拉了两下没够着,赌气跑去崔润边上继续撒娇,肉眼可见地蹭了他一裤脚毛。

尹和平有点汗颜,神父看起来就像个洁癖怪人,指不定得抓狂成什么样。“过来!过来!”他轻声呵斥道。黑猫并不怕他,半截尾巴一卷一曲,体态灵活地钻进了姜吉英的椅子下。

崔润不自然地缩了缩脚,“你在干什么?”

“哦,我看猫挺粘你的,怕你不习惯。”尹和平艰难地直起腰打了个哈哈。

崔润停住了动作,他慢慢放下筷子,同姜吉英交换了个困惑的眼色。

“你说哪儿有猫?”


尹和平兀的睁开眼睛。

来不及伤怀,眼下这感觉活像有一百个人同时挥舞凿子洞穿他的脑壳,另有一百人在他胸口手拉手跳踢踏舞。他借着路灯透进来的光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手表,4点刚过10分,搞什么啊这个点……那阵动静消停了片刻,随即开始锲而不舍地进行第二轮表演,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作祟者分明是枕头下面的手机以及盘踞在他肚皮上的猫。

“出事了。”电话那头姜吉英简短道。


0点30分,少女打开家门来到走廊上,她神经质地迅速左顾右盼,然后选择走向离她较远那端的楼梯间。监控的画质不敢恭维,但任谁都能看出此刻的她健步如飞,毫无受伤迹象,仿佛她右腿惨白的石膏仅仅意味着一件青春期叛逆的装饰品。

已经看过这段录像的姜吉英啜着浓缩咖啡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眠严重不足和咖啡因的大量摄入令她有些反胃。“你要不干脆就去躺一会儿。”尹和平一边目送视频里的少女逐渐淡出二楼的可视范围,一边分出少许的关注给了现实里的她。嗅到一丝怜悯气味的姜吉英立刻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0点35分,少女出现在三楼的平台上,0点36分,她站定于303室门前,侧过脸,冲着监控器的方向扯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

姜吉英伸手按了快进,“后面都差不多。”她解释道。尹和平默不作声地看着飞速跳转的画面,少女时而抓耳挠腮,时而作出大声呼喊的模样,时而又背抵墙面环抱双臂,露出痛苦至极的神情,仿佛有数个人格在同一时间争夺着她、撕扯着她。

将近2点59分时,少女走到栏杆旁,翻身而上。她背对着尹和平张开双臂,停顿了两秒后,她像是要深深拥抱住这场夜雨,纵身投入了黑暗。

时间刚好指向3点整。

尹和平对着空无一人的画面呆滞了几秒,把手机还给了姜吉英。

“还有什么发现?”

“三楼的住户都说昨天晚上特别安静,没有听到任何异动。”

“她妈妈呢?”

“精神受了刺激,没问出有用的,已经送去医院了。”姜吉英顿了顿,从手机里调出几张照片,“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这个。”

那是慧彬遗体上几个放大了的局部细节。少女的双手掌心以及双脚脚踝外侧都各有一枚圆形烧灼的疤痕。尹和平回想两人见面的场景,十字苦像静静仰卧在少女莹白无瑕的掌中,如果那里有异状,他绝不可能没注意到。

“我要再去一次现场。”尹和平说。


5

打开窗户的动静,一下子惊走了外头树梢上的一群乌鸦。尹和平嫌弃地挥了挥手,想要隔绝这不洁的气流,跟在他后面进屋的姜吉英已经先他一步发现了目标,“这是崔润的东西吧。”她指着那处道。

尹和平把念珠从台灯上取下来攥在手里,然后就着旁边半拉开的椅子坐进去。面前摊开的习题簿上是女孩子独有的纤秀笔迹,他小心地在这方不大的书桌上寻觅空隙,双手虚虚交扣于胸前,左前方的视野里仿佛还残留有身披荣光的圣子的身影。

这个角度果然很适合祷告呢,他悲哀地想。


高奉尚在屋外抽着烟等他们,尹和平经过他的时候分明听到了“啧”的一声,再回头,高奉尚已经和姜吉英交头接耳去了,留下强作镇定的背影冲着尹和平,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这显然是又一起证据过于确凿的自杀事件,一早造访的人群风卷残云般消耗掉最后一点猎奇心,留下一地纷乱的泥脚印。

尹和平严丝合缝地沿着慧彬的行迹慢慢在前头踱着步子,姜吉英和高奉尚如临大敌一般与他保持半米的距离,提防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三人以一种诡异的阵型稳步推进,最终停在锈迹斑驳的303室门牌前。

“我想进去看看。”尹和平看向姜吉英,后者点点头,转脸带着一丝恳求地望向前辈。

高奉尚自认为此行的全部职责就是监督这俩小崽子别把自己搞死,此刻他却突然心生一种误上贼船的不祥预感。

“行行行,你想怎么看怎么看!”他顶着一脑门子官司无奈放弃挣扎,“……咦?”他使劲拉扯了两下把手,“奇怪了,上次来明明是没有锁的啊。”

姜吉英愣一下,迟疑道:“的确,昨天我也是直接进去的。可能是管理员锁上的?……尹和平,我们……尹和平?尹和平?”


尹和平刚从电梯里踏出来,就听到有人一连叠声地呼喊他的名字。是错觉吗?他摇了摇头,一只断尾黑猫恰在此时蹭着他的裤脚一跃超到了前头去,他心中一凛,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加快脚步拐过转角,嘈杂声逐渐接近,前方有三个人站在那里,其中两个看着眼熟,还有一个人背对自己,全身上下透着怪异的僵直。黑猫踱到他们之间,仰头冲那人亲昵地“喵”了一声。

“这小子怎么回事?怪吓人的。”

“以前也出现过这种状况,应该是感应到什么了……你是谁?!”

他莫名地想要发笑。我是谁?真是个好问题。

“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错了楼层。”他听到自己很有礼貌地应对道。

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警惕?恐惧?反正是好东西……他后退一步,换上一副惯用的怯懦表情。

“等等,我见过他,他是住403的。”那个男的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你怎么回来了?这里现在不安全……”

对了,是刑警。他一瞬间攥紧了拳头,笨蛋傻大个,臭条子……喜悦之情来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他不得不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没有当场大笑出声。

「离开……离开」一股电流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脑袋里滋滋乱窜,灼烧过每一寸意识领地。为什么?他反问道,我现在充满了用之不竭的力量,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强大,这些蝼蚁,渣滓……我们可以一起享用的,如此鲜美的祭品,难道你不想要吗?

回应他的是一记高分贝的巨大炸裂。

「——离——开——!!!」

他转身拔腿就跑。


尹和平跌坐在地,右眼发作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疼得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等等!”他挣开高奉尚的搀扶,姜吉英已经追着那个身影跑远了,“等一等……该死!”他撑着栏杆,奋力把两条打颤的腿抻直了戳在地上。

“我我我我……我去追她?”高奉尚想走又不敢走,犹犹豫豫地看着尹和平。

“去303……”尹和平喘着气哑声道,“如果我没猜错,里面应该举行过仪式,找到那样东西,烧掉它……”

来不及细究“那样东西”是指什么高奉尚就满口应承下来,“好好好,我去找管理员拿钥匙,你……”

他眼睁睁看着尹和平自三楼一跃而下。


6

崔润曾经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个对鬼神没有敬畏心的人。”

这道指控居然出自为了捉鬼几度出生入死的同伴之口,着实有些冷幽默的意味。但是受制于崔润过于严肃的神情,连尹和平都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吱声。

但姜吉英知道他说的没错。作为一个亲眼见证过恶魔降临的人,照着另外两名同为受害者遗属的成长轨迹,她竟然没有离群索居献身于天主或自然之神,而是愈加坚定地要担当好市民们“正义的伙伴”的角色,这件事本来就很古怪。

“鬼是恶的一种表象。”她记得当时醉醺醺的自己是这样辩解的,“你们负责剿灭一种形式的恶,我负责剿灭另一种,我们是……互补的关系。”

事后回味这段对话,她总要懊恼自己可以应答地更好。她为什么不提那个几乎伴随了她整个童年时期的噩梦呢?梦里的她总是在被什么追赶,但假如她能下定决心不再逃跑,回过头时,身后只会有一望无际的玫瑰花海在回望着她。

而现在,这场噩梦终于快走到尽头了。


姜吉英吃力地掀起眼皮。

腹部的剧痛提醒着她刚刚被猛力撞击过的事实,她试探着动了动四肢,缓缓地长出一口气——她差不多被撞飞了三四米的距离,没伤到脊椎已是万幸。

姜吉英捂着肚子慢慢坐起来,那辆车还停在撞上她时的位置,驾驶一侧的门大敞着,车内空无一人。她昏迷了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前辈呢?尹和平又在哪里?

对了,手机……姜吉英的右前臂被蹭掉了一大块皮,一牵扯就痛得钻心,她咬紧牙关探进口袋,那里没有手机,但却有一件之前分明不存在的东西。她几乎是立刻就分辨出质感冰凉的玫瑰形状,心口倏然一沉。

她确信尹和平就在附近。

空气里除了地下车库特有的刺鼻气味还有别的什么……粗糙、阴冷又粘稠,像是盛夏时节车胎碾压高温柏油路后的那串长痕,无端引人战栗。

「他是我的……他自愿臣服于我……」

姜吉英强压下作乱的轰鸣心跳,一点一点向毒蛇吐信处挪动身体。

一记哀切的抽噎打断了那嘶嘶作响的狠毒气音,“我不允许你……你不能……”,然后是更多暧昧不清的絮絮低语围了上去,抽噎之声遭遇四面夹击,逐渐涣散,消失了踪迹。

“尹和平!” 姜吉英听见自己粗砺的嗓音在这棺材似的空间里无助地漂泊回荡,“尹和平!!”

没有回应。

鲜血早已复又从伤处渗出,涂在她匍匐前行的路途沿侧,绘制成一副瘆人的受难图。快到了,她给自己鼓劲,上帝啊,若这世上真有慈悲存在,你总要让我救活这一个……

她明明没有再逃避命运了不是吗?

姜吉英抬起麻木的手,狠狠擦掉迷蒙了视线的眼泪。尹和平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尽头,“别过来!”,她感到一道冰冷在自己身上匆匆剜过,手脚不听使唤地虚软下来。她仰面瘫倒在地上,尹和平血色尽失的脸在她眼前一晃而过,随即离开了能见范围。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姜吉英在内心大声嘶吼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尹和平还浸泡在苦难中,像是正被什么扼住喉咙一般,只能从气管深处挤出一串叫人绝望的“咔咔”声响。

「我存在于你我之间……我是永生不灭……我才是真理……」

“崔润……求……帮帮我……咳咳咳咳……帮……”

姜吉英不忍再听,痛苦地闭上双眼。

如果这就是终点……如果这就是终点……


她没有看见黑色羽翼从尹和平的脊背上破土而出的那一刹。


7

背景里磅礴纷乱的雨,正合着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人苍白的面上。

“尹和平,你冷静地听我说……”额头上的血贴着崔润的皮肤蜿蜒地流淌下来,把他眼中的尹和平割裂成了两半。“我撑不了多久了……这一次,你得帮我……好不好……”他的指甲嵌进了尹和平虚握成拳的右手里,朴日道在他体内叫嚣,杀了他!他是我的!!他只能是我的!!!

尹和平的眼中没有焦点,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仿佛这只是一个梦境。“……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低声喃喃着。

“我知道……你想做他的容器……然后同归于尽……我都知道……”崔润猛烈地咳嗽起来,结块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的喉管,有一些喷溅到尹和平的脸上,尹和平被烫到似的向后躲闪,被崔润一把拉住。

“如果你不为我驱魔……不仅我们都得死……还有姜警官,还有那么许多人……”崔润睚眦欲裂地瞪视着他,“想一想我们的初衷……谁去牺牲真的有这么要紧吗……”

尹和平没有作声,他低下头死死盯住崔润握着自己的那只隐隐泛着死气的手,黑色的线条透过皮肤缠绕纠葛,正在一点点吞噬原有的宁静。他忽然想起初次相见时,这个人疏离冷漠的眼神,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牵动他的情绪,他也不想与这个世上任何事物牵扯上关系。但现在,黑色的火焰却在其中深深扎根,拼尽全力地搏动最后一线生机。

“……随便你吧。”他脱力地放弃了挣扎。这个世界本没有神明,我等却企图以凡人之身替天行道,多么可笑。

崔润引着尹和平缠绕着念珠的手按向自己的心口,皮肉顿时发出焦灼的恶臭。

“和平啊,谢谢你。”


「以主耶稣基督的名、圣母玛利亚的名命令你」

“以主耶稣基督的名、圣母玛利亚的名命令你。”

「地狱的恶灵,离开吧」

“地狱的恶灵,离开吧。”

「再不能出现在这里,迷惑人、祸害人」

“再不能出现在这里,迷惑人、祸害人。”

“主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圣米迦勒大天使,请降临我们身边。”

“守护天使,请保护我们不受恶灵的陷阱;圣父的祝福、圣子的爱、圣灵的能力、圣母的保护、天使们的保护,圣人、圣女们的祈求与兄弟同在……无论何时何地,都与兄弟同在。”

手掌下的躯体已经感觉不到脉动了,尹和平眨了眨干涸的眼睛,没有挤出任何东西。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他机械地说道。


8

海风吹拂过高奉尚花白的头发,他烦躁地揪着其中一缕最不听话的,觉得自己迟早要因为爱管后辈的闲事而愁到斑秃。

姜吉英已经离开半个多小时了,之前她特意嘱咐他把车停在山坡脚下,与尹和平老家那栋空置的小屋遥遥对望着。“如果半小时后我没回来,你也不要找我,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帮忙的。”她郑重其事地把一张小卡片塞给他后,就拿着一桶东西沿着小路上山去了。

高奉尚把卡片从口袋里摸出来,传播天主的爱……什么嘛,又是教堂。这张纸片忽然分外沉重起来,高奉尚头大的拿也不是扔也不是,真想就地挖个坑把烫手山芋埋进去。

所幸姜吉英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你究竟干嘛去了?”高奉尚逼视着她跌跌撞撞由远及近,姜吉英看上去还真像是颗被埋进地里去过的山芋,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连头发缝隙里都是灰扑扑的。

她无视了前辈的质问,拉开车门把手里的桶往后座一扔,自己跟着坐进去。

“阿西!这可是我刚买的新车!”高奉尚高声怒吼道,不过这招对姜吉英从来不好使,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歉意,他只好悻悻地闭嘴。

姜吉英瘫在副驾上,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高奉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决定做好司机的本职工作,轻手轻脚地发动了车子。倒车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后座上那桶东西好像并不是米酒,倒更像是……汽油?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假寐的同伴,“你找到尹和平了?”

“没有。”姜吉英闭着眼睛回答。

“他……是不是被附魔了?”高奉尚斟酌着用词。离那次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当时现场除了昏迷不醒的姜吉英外,只余有一大滩烧焦的痕迹,附魔者与尹和平双双不知所踪。尽管高奉尚没有同任何人提起他的见闻,但是什么样的怪胎才会从三楼跳下去还能行动如常?答案该死的显而易见。

车里的空气沉寂下来,许久后,他才听到她叹息一般地说:“他不会去害人的。”

高奉尚还想追问什么,但姜吉英已经放倒了座椅背对他躺下,打定主意不再对话。


先露出来的是一截静卧在身侧的白皙的手,然后是黑色质地保存完好的衣料。她停顿了一下动作,然后愈加疯狂地徒手扒开泥土。神父的遗体仿佛是昨日才被安葬一般的鲜活,姜吉英的大脑一片空白,比起恐惧,她此刻更多的情绪竟然是生气。为什么尹和平只字未提?他们难道不是同伴吗?但凡事先有个商量,她也断然不会允许事情走到今天这般覆水难收的地步。

嘶——她木然地收回右手,食指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个小口,随她的动作震动,一滴血珠砸进了土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垂挂的念珠,半晌,才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拂去那处浮土。

崔润心口的位置上,正颤颤巍巍地绽放着一朵黄色的玫瑰。


她放声大哭起来。





—FIN—

这是一篇货真价实的happy ending对吧(手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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